| 书评

作家胡成的行走、影像和陕北风物

北京晚报 2022-08-12 15:58:56

那天朋友向我推荐一本书,没有多余的话:“你一定喜欢。”我一看封皮,《榆林道》?陕北的榆林?俗话说的“米脂婆姨绥德汉”?我有些奇怪。虽说同属一个省,可我是陕南人。

可是这位朋友荐书却是少有不对味的。果然,一打开,漂泊的尘土感扑面而来。昔年也有过一人一包山川独行的经历,而本书一开篇,就是我一个铁路子弟童年最熟悉的火车站及列车上的混杂场景,甚至第一页上就挂着通往我家乡的车次。尽管这本书记录的方向,与我回乡的方向背道而驰——它是一部少见的写陕北的书。

看了几页,风格似曾相识。作者胡成在书前的简介太简单,去网上搜了搜,才发现不是陌生的写作者。之前曾读过他的前作《陇关道》,借其中所据的略有些生僻的《河海昆仑录》,问住了几个在金石博物行业浸润的前辈师长,顺带着不懂装懂地回答过几个关于拓印的问题。书里娓娓道来的《大秦景教》和《颜氏家庙》等碑刻的过往,纵然我这些年时常流连碑林,有的也是第一次清晰获知,故而留下印象。

关山冷落

这本《榆林道》稀缺是真稀缺的,毕竟写那繁华佳丽地的多,写这边关古道的少。就算偶有所见,也惯常是以古迹寻踪起笔,杂拌上史书里曾有过的壮阔(自然是以汉唐的恢弘盛势为主),最后再发点“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的怀古幽情。但胡成的文字却并不隔出尘世那么远的距离。他在书中访古问旧,在穿梭于古籍史料和有些苍茫凋敝的现实的同时,近于急迫地收录一些已经湮灭或正在消失的传闻佚事,同时不忘观照道途中生民的烟火生活,带着一点家里老影集的旧色。

米脂县北城门

《榆林道》可说是《陇关道》的延续,因书中所涉之地大都在榆林市周边而得名。从绥德起笔,至同心结束,当中穿米脂、榆林、横山、靖边、白城则、安边、定边、盐池而过的曲折线迹,是作者亲身陕甘北境的山川地形。昔日雄关漫野之地,若真数起来并不缺宣传材料,像古城、镇北台、黑龙潭、悬空寺,许多人若起笔可能都会从这里开始。但早从《陇关道》起,作者就不会特意将笔墨投向这些了。如他自己所说,他已将兴趣从盛唐拉回至晚清,不再附着历史上曾经耀眼却于今人并无实惠的荣华岁月,“足下仍是丝绸之路,眼见的却是衰草斜阳”。

风景在书中从不被当作重点描摹的对象,只以节奏利落的短句,如“延河两岸,瘠土黄山”,将风物景观削成背景。而陕北的风土地貌也天然应和这种简洁,读者的视线轻易就被引向作者目之所及的方向——在这已有些凋敝的风景里,当地的人们怎样生计,怎样操心猪肉与豆腐,怎样相濡以沫,怎样告别,又怎样摆脱回忆和思念。这落笔的方向听来是有些哀感的,可这份异样的哀感为本书又涂抹上厚度。他在后记中揭开由来——他决定出走、开启这段旅行的那一日,正是他奶奶的五七日。后来我又辗转看到他早年曾出版过的一部书的标题,《我甚至希望旅途永无止境》,心里啪嗒一下。

故人的面目

几乎每到一地,每起一篇,让胡成自然而然娓娓开始的都是故人:从头至尾不时浮现的家中祖父母的旧影,故书旧事里的人,还有十多年前他漫游榆林一带遇见过的乡亲——“米脂城的艾老太太、白城则的刘大娘、韦州城的闫老汉”,他叙写一路上看到的当地人的日子,当然这也是他这个行客自己的日子。时空错落,有这些故知在,尽管是他乡,也被他当作故乡,毫无违和感。在通往绥德的汽车上,他看司机如何挑选成形的茶叶与花瓣焖进保温杯,听当地人乘车讨还票价,吃榆林各县各具特色的面食。

米脂城的艾老太太

常被胡成路遇的一些小细节戳中。比如他写在榆林遇见的许老汉:“左手无名指戴着一枚金戒指,掌心一侧的背面缠着一小段胶皮套。”读来会心一笑,现在身边已很少有人这样戴戒指了,但记忆中常有,童年家里老人都是这样的配置。地域拽缓时间,二十多年后,我在这本书中读到已经很多年想不起的细节。

刚拿到书的动人一幕,是一翻开时掉落下来的明信片上印的画面——摄影师出身的作者,随走随拍,书中夹带的几十帧影像都很精彩,与文字一同构图成色,譬如:“米脂旧城里,很多人家都在院中种着一株梨树。最美的那株,是当我走上石坡,右转再上马号圪台,看见路边窄巷一座几乎坍塌的青砖门楼,院墙与倒座房也坍塌,我以为废弃无人,走进二道门时,整洁的院落里,三眼窑洞门前的台阶上,赫然一树炫目的梨花。白色的梨花,绿色的叶片,黑色的枝杈,黄色的土墙,褐色的门窗,灰色的砖瓦,蓝色的门牌,一个婆姨推门出来招呼我,一身红色的衣裳。”

马号圪台的窑洞和门外的梨花

我愚钝,非要到很久以后才明白,生命之中,触目的美景常常就只这一瞬,而于画面之外,在行文和岁月中缓缓绵延开来的,仍是生活的沉重和繁杂。便不在此赘述书中一桩桩被作者妥帖收容的往事了,只想到,若对比《文心雕龙》中“得江山之助”之语,此书(和这类书)在江山之外,更重的分明还有“得人之助”。过往生命中难以忘记的人,行路途中遇到的人,前方,他们同付作者笔墨,共成作者此书。

在“漫漶”之前

作为一个成熟的文化散文作者,胡成在人情往事之余,也在此书中完成了榆林还有那些隐蔽在古城角落、除了他少有作者记录过的已经“湮灭的会社”与正在“消逝的风俗”。尽管比起《陇关道》,本书的人文记叙相对要少些,但依然以古籍、碑刻同亲历亲闻,为我们再现了几座老城的昔日旧景和沧桑往事。更有甚者,让我于客观恳切的叙述中体会到深渊之感——多么险,或许不是这个人的这样一笔记叙,一次远游,已经湮灭的会被掩藏得更彻底,正在消逝的便连影子都不见。

我们之所以会喜欢读这样的文字,或许也是因为生活中常会有那盼望离开的一刻。“边关”就是这心之所向的代表,可每个人心里又分明有着一座放不下的“故园”,越是远离,越是知道自己曾经拥有过什么,又失去了什么。所以,感谢有胡成这样的作者,用他的眼睛、腿、手,和我们所不知道的代价兑换来的自由,去替我们这些终以平凡怯懦而失去时间的人,去看看远方的深处,我们听闻或从未听闻的一切。这本书读得让人忽然也想再出去看看,看看作者曾经的路遇,和书中人后来的前途。好让我们于这短暂相逢的一瞬中,片刻回忆自己的“故园”。

还有一桩有趣的小事,胡成的行文结构本是极讲究的,每一处看似随意的衔接都被仔细关照,不让篇章累赘松散。独独有一个词“漫漶”,却在文中不容忽视地反复出现,读到后来我几乎有意识地开始抓取这个字眼,将它视作作者坚实书写中无意留下的有趣破绽。可是想想又觉得唏嘘,这样的看似“疏失”,却定是早已内化为潜意识才会出现——这个词的本义或许能为这潜意识作注解:“文字、图画等因磨损或浸水受潮而模糊不清。”他是真挚而柔软的写作者,不怕旅行的孤独颠簸,无畏种种不可预知的艰难困苦,但他怕“漫漶”。碑石也好,人事也罢,他怕这些种种曾经真实存在、鲜活温热的东西,迅速消失在现代社会一日千里的变化中,而他还来不及遭遇。

至此,我便想以这个词的来源,韩愈《新修滕王阁记》中的一段话作结:“於是栋楹梁桷板槛之腐黑挠折者,盖瓦级甎之破缺者,赤白之漫漶不鲜者,治之则已,无侈前人,无废后观。”无侈前人,无废后观,想想《榆林道》同它的作者所做的,又何尝不是这件事呢?

总之幸所遇,行“道”之于胡成,《榆林道》之于我们,“以志岁月云”。(本版图片出自《榆林道》,胡成摄)

(原标题:作家胡成的行走、影像和陕北风物)

来源:北京晚报 作者:晏藜

流程编辑:L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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