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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洲“海水”梦悠悠:千古绝唱《西洲曲》里的难解谜题

北京晚报·五色土 2024-03-11 19:03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南北朝时期的民歌,是中国文学史上一块熠熠生辉的瑰宝。由于地域的差异,南北朝民歌的风格迥异:北朝民歌质朴刚健,代表作是《木兰诗》;南朝民歌则柔媚婉转,它的代表作就是《西洲曲》。

千百年来,文人学者对《西洲曲》赞不绝口,称其为情诗绝唱。“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这种写景的气象甚至一路开到了《春江花月夜》,令张若虚“孤篇压全唐”。但另一方面,《西洲曲》读起来又谜团重重,极为难解,有南朝文学研究的“哥德巴赫猜想”之称。

神秘的“海水”

《西洲曲》全诗三十二句,是南朝民歌中少见的长篇,描写的是一位江南少女对情人刻骨铭心的爱恋:

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

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

西洲在何处?两桨桥头渡。

日暮伯劳飞,风吹乌臼树。

树下即门前,门中露翠钿。

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

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

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

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

鸿飞满西洲,望郎上青楼。

楼高望不见,尽日栏杆头。

栏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

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

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

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江南初春,梅花盛开,少女来到与情郎曾经约会的西洲,回忆起去年的情景,折下梅花数枝,寄给江北的恋人。诗中详细地写夏日采莲,也是在反复叙述她苦苦的思恋。时移至深秋,望飞鸿落满西洲,恋人还是久久未归。

这样看,《西洲曲》读起来似乎也不复杂,但广为传唱的“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这两句却是个谜团,长期以来一直被误读着。

此处的“海水”究竟是什么意思呢?有学者说是“天空”:隔帘见天,天空像海水一样滉漾。还有一说是“江水”:在武昌附近的西洲不可能看见海,于是把“江”说成“海”,是一种夸张的写法。

其实,无论是将“海水”理解成天空,还是江水,都回避了一个十分重要的问题——“摇”字的用法。

在汉语里面,“摇”这个单字作为动词,有两种意思:“使物体来回地动”和“(物体自己)摇摆”。

在“海水摇空绿”这句诗中,“摇”的用法显然是后者。“空”修饰“绿”,“空绿”合起来修饰“海水”。这里“空”是与上一句的“自”对应的,为“白白地”、“徒然地”之意。

笔者检索先秦至隋末创作的包含“摇”字的诗歌,发现一个十分有趣的现象,那就是,当“摇”之意为“(物体自己)摇摆”时,非实体的无形之物可以“摇”,有实体的固体物质可以“摇”,惟独液体物质(如水、酒)不能“摇”,除非用“摇”字与另一字组成复合词,如“摇漾”。

非实体的无形之物可以“摇”。比如心情,“行迈靡靡,中心摇摇。”比如水里的影子,“鸟声云里出,树影浪中摇。”比如镜子的反光,“日光钗焰动,窗影镜花摇。”

有实体的固体物质可以“摇”,比如绿树、草、叶和花朵,“石榴植前庭,绿叶摇缥青。”旗幡之类可以“摇”,“翠凤摇,和鸾响。”住宅里的帘幕可以“摇”,“径狭横枝度,帘摇惊燕飞。”

而所有的液态物如酒、水如果要“摇”,就必须用复合词“摇漾”、“摇荡”来表达,“洄荡嘉羞,摇漾芳醴。”“玉罍信湛湛,金巵颇摇漾。”“摇荡清波,与之沉浮。”

既然所有的水都不能“摇”,“海水摇空绿”这句诗里的“海水”就不能是实指的“水”。当然更不是指天,而是另有他物。那么它到底指什么呢?要想找到答案,就必须结合这句诗的具体语境来看。

清 瞿子治 折梅仕女

耳著明月珰

《西洲曲》这首诗,写到了女子的一系列连贯性很强的行为动作,譬如她“采红莲”、“望飞鸿”、“上青楼”等等。“栏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前两句写到栏杆,后两句写到帘幕——很明显,这时女子从栏杆边回到了房间里。

她坐到了窗边,但她的心思暂时还跟在栏杆边一样——忆郎、仰望飞鸿,所以她要把窗帘卷起来,这样她能透过窗口看见天。但“天”枉自高远,并没有鸿雁带来“郎”的消息。后面一句“海水梦悠悠”,这里的“梦”可以是实指也可以是虚指,但必然意味着一件事:夜已深,她准备要歇息了。女子睡觉之前要做什么呢?要摘下首饰——别忘了“门中露翠钿”。摘首饰需要对着镜子摘,而镜台就在窗边。

铜镜在我国有数千年的历史,到魏晋南北朝时期,铜镜已是女子闺房必备之物,而且铜镜或者镜台一般搁置在靠窗的位置,《木兰诗》中的“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乃是当时女子闺房起居的真实写照。

女子将目光从窗外收回,开始对镜自照,也许她看见了自己容颜清减,但诗里没有说,诗里只说了“海水摇空绿”。在女子闺房里有什么是能摇的东西?尤其是对镜自照时能够看见的?而且还跟“海水”有关?有一样东西非常有可能,那就是女子身上的首饰。描写女子所佩戴之首饰因行动而摇摆的古诗歌甚多,有一种首饰名称就叫“步摇”,步摇早在汉代即已出现,但步摇属于比较正式的礼服标配,与《西洲曲》中女子的生活环境不太吻合。

还有一种首饰名为簪珥。簪珥由簪与珥两部分组成。簪插于发髻,其作用是将“冠”固定在发髻上。珥或瑱悬于簪之末端,而垂于耳旁。

另有一种专门的耳饰叫耳珰。耳珰,我国原始社会便已有之,后世常以玉、玛瑙、玻璃等比较莹润的材料制成,故也称“明珰”、“明月珰”、“明珠”、“明月珠”等。玻璃耳珰大量出土于汉魏六朝时期墓葬。这与同一时期文学作品中对耳珰的大量描写相互印证,“头上蓝田玉,耳后大秦珠”“腰若流纨素,耳著明月珰”“头安金步摇,耳系明月珰”。

从出土文物来看,汉魏六朝时期墓中出土的玻璃耳珰,绝大多数为空心,以便穿系坠饰。耳珰以丝线系挂于耳垂所穿之穿孔中,珰珠下垂于耳垂之下,可以产生行动而“摇”之效果。汉魏六朝时期的玻璃耳珰以蓝绿色为主。

顺便提一句,一般认为《西洲曲》为“吴声西曲”。关于西曲,《乐府诗集》说:“西曲歌出于荆、郢、樊、邓之间,而其声节送和与吴歌亦异,故依其方俗而谓之西曲云。”王运熙根据歌词及《乐府诗集》的说明,指出西曲的大致产生地为“北起樊、邓,东北至寿阳,东抵豫章、浔阳,南至巴陵,西达巴东,而以江陵为中心地带”。而考古发掘资料显示,这一区域正是战国至南北朝玻璃耳珰出土最集中的地带。

在汉魏六朝时期描写美女,尤其是表达男女欢好之意的诗文中,女子的耳珰、簪珥等首饰几乎是必须描摹的对象。这样的句子,在汉代诗文中俯拾即是。纵观《西洲曲》全篇,如果“海水”不是指代耳珰、簪珥,则整首诗无一处提到耳饰,放在汉魏六朝的时代背景下,这岂不是很不合情理吗?

汉代玻璃耳珰

“海水”应是玻璃器之雅称

在唐之前的古诗歌中,“海水”这个词汇的运用,往往给后人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比如:“枯桑知天风,海水知天寒。”(汉乐府《饮马长城窟行》)唐代李善作注云:“枯桑无枝,尚知天风。海水广大,尚知天寒。君子行役,岂不离风寒之患乎?”现代有人在此基础上稍作发挥,解作“枯萎的桑树仍然可以感到天风的吹拂,从不结冰的海水仍然可以察觉天气的寒冷。”这样的解释总让人觉得十分牵强,而且渤海及黄海北部海面冬天结冰也很常见。

再比如“天寒海水惯相知,空床明月不相宜。”(江总《姬人怨》)这样的诗句,也没有得到令人信服的解释。为什么“海水”从一个对冷暖本属麻木不仁的形象一下子又转变到了另一个极端,对冷暖忽然极为敏感(“惯相知”)了呢?

如果将这些“海水”的概念从实指的“大海之水”中抽离出来,而赋予其“像海水一样蔚蓝的玻璃器”的意象,则所有问题皆迎刃而解了。

用“海水”来指代玻璃首饰或其他玻璃器皿,笔者认为主要原因有三。一是因为玻璃器的颜色主基调接近海水的蓝绿色,而汉魏六朝时期的玻璃耳珰,绝大部分都是蓝绿色调。二是因为玻璃器的透明度高,也与海水相似。《世说新语》对玻璃器的高透明度多有记载:“满奋畏风。在晋武帝坐,北窗作琉璃屏,实密似疏,奋有难色。帝笑之。奋答曰:‘臣犹吴牛,见月而喘。’”三是因为汉魏六朝时期玻璃器被视为“宝器”,地位在黄金、珍珠、美玉之上,而古代文人总是喜欢用一些美好的“雅称”来指代珠宝或其他有价值的东西,比如用“明月”指代珍珠,用“泉”指代钱币,等等。

西汉扬雄的《校猎赋》有“方椎夜光之流离,剖明月之珠胎”这样的句子,其将“夜光”与“明月”对举,两者皆属珠宝之美称。这与江总的诗句“天寒海水惯相知,空床明月不相宜”拿“海水”与“明月”对举,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岔开一句,在“空床明月不相宜”这句诗里,“明月”容易被当成实指天上的明月,实际并非如此。我国汉代以后,人们喜欢拿大小均匀的蓝绿诸色玻璃珠用作帐子类边沿璎珞装饰。既说“空床明月”,其指床帐所装饰之玻璃珠是很明确的。这也印证了“天寒海水惯相知”的“海水”并非实指大海之水,而是指代一种珠宝。

中国古代玻璃的主要成分是铅钡,烧成温度较低,质地脆、不适应骤冷骤热的气温变化。可以想见,当汉魏六朝的人们佩戴着像蓝色海水一样清澈透明的玻璃耳珰或簪珥,从温暖如春的室内陡然来到滴水成冰的户外时,玻璃耳珰或簪珥因气温骤然下降而破裂的情景,不正是“海水知天寒”的写照吗?中国人的饮食文化特别偏爱热的饮食,如热茶、热汤,可是当天气寒冷的时候,人们用海水般蔚蓝的珍贵玻璃容器盛热茶、热汤,只听“啪”的一声,玻璃容器破碎了!经过多次这样的体验之后,“天寒海水惯相知”就成为一条常识镌刻在了人们的脑海中。

为什么“海水”(指代玻璃器)这个在南北朝时期还在使用的词汇,到唐朝就突然变得晦涩难懂了呢?笔者认为主要原因是玻璃吹制技术的引进。北魏(386年—534年)时期,吹制玻璃技术开始传播到中国内地。玻璃吹制法的采用,简化了生产过程,降低了生产成本,使漂亮的玻璃器尤其是玻璃容器从贵族专享的奢侈品变成了更加常见的物品。北齐人魏收所著《魏书》有这样一条记载:“世祖时,其国(大月氏)人商贩京师,自云能铸石为五色琉璃,于是采矿山中,于京师铸之。既成,光泽乃美于西方来者。乃诏为行殿,容百余人,光色映彻,观者见之,莫不惊骇,以为神明所作。自此中国琉璃遂贱,人不复珍之。”唐人李延寿所著《北史·西域传》原样采用了这一段文字。

“夜光”、“明月”、“海水”这些充满诗意的词汇,是用来形容那些人间难得一见的珍贵珠宝的。当玻璃器成为寻常物件之后,谁还会把它跟这一类词汇联系在一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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