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位大学老师决定家访

寒假结束，“神兽”归笼，开学让家长们松了口气。在假期，有些班主任会去学生家家访，家访这件事，我们并不陌生，不过黄灯的这种家访确鲜少看到。黄灯是一名青年教师，准确地说是一所坐落于广东的二本大学的教师兼班主任。

几年前，黄灯的非虚构处女作《我的二本学生》一经出版便引发了广泛的关注和讨论，皆是因为其准确地呈现了当下被媒体忽视的二本学校学生们的学习生活，他们的理想与困惑可能与常处于聚光灯下的名校学生们截然不同，二本学生的数量很多，却成为了“沉默的大多数”，黄灯作为教师，决定写一写她的学生们——一批二本院校学生的故事。近日，她的“二本学生”系列新作《去家访》出版。

事情缘起于2017年暑假，应中文班一位学生的邀请，黄灯开始了去学生家乡云南腾冲看看的漫长旅途。随后五年，黄灯利用周末、寒假和暑假，陆陆续续去过郁南、阳春、台山、怀宁、东莞、潮安、陆丰、普宁、佛山、深圳、饶平、湛江、韶关、孝感等地。这样的行为可以是“家访”的一种，但对于她来说，这又完全超出了“家访”的边界，成为她从“讲台之上”走到“讲台背后”的开端。

这种一步一步、贴近大地的走访，给了黄灯巨大的震撼——她看到了一个开阔、丰富、绵密而纠结的世界，背后链接的是学生成长的村庄、小镇、山坡和街巷，也召唤了他们的父母、祖辈、兄弟姐妹、同学出场。更重要的是，通过与自己学生家长的交流和近距离相处，她有了切身的观察和理解，学生的原生家庭、成长背景其实一直在中国的高等教育中以自己的方式融入社会变化，她了解了在外出打工、亲子分离、跨省婚姻、城乡融合、孩子就业等方面，学生的成长底色是如何影响他们的生活和选择的。

让黄灯感触最深的，是当她与学生们一起回到他们少年成长的地方，一种被遮蔽的力量总能在年轻人身上神奇地复苏。黄灯的年龄与学生们的父母辈差不多，上一代人看年轻一代的大学生，总会有些不理解和偏见。黄灯甚至发现，自己曾经一度对二本学生有些悲观和担忧的部分，因为看到他们一路走来的坚韧和勇气，甚至得到了释放。

“我在夏天的溽热中，到过喧嚣而纷乱的南方小镇，也在年关将近的冬日寒风中，抵达过萧瑟而苍茫的北方村庄，它们或庇护在高黎贡山之下，或湮没在高速公路隔绝的群山之中，或在夸张房地产广告的包裹里，显示出街巷的的活力和烟尘。”黄灯在书的序言《抵达、看到与安放》中这样写道：“我在不止一所废弃小学的操场后面，目睹到曾经的教室，随着孩子们的消散，早已一片狼藉；同时也在多所庄重、整洁的高中校园，看到了我讲台下的年轻人，曾经燃烧的梦想和青春。”她爬上老房子的屋顶，翻越狭窄的栅栏，穿梭海湾抵达过蚝场，在茶园坐摩托车，进入快递的分装车间，由此接通了一个真实而丰富的中国。

“铁打的校园流水的学生”，可是学生不再是流水，而是一个个具体的个体。我们的青少年，不管是中小学生，还是大学生，都面临着比较大的竞争压力，有些甚至会演化为厌学、焦虑、抑郁或一些更严重的心理问题，但人生不是轨道，是旷野。笔者在一位心理咨询师的短视频中曾看到这样一句话：如果一个青少年出现了厌学躺平的现象，那么这个孩子一定遇到了不可逾越的挫折。看见和理解是帮助的第一步。黄灯很庆幸，是家访这个机会，让她得以走进学生的生活，并获得一次次相互看见和直接沟通的机会。

在“二本学生”系列中，黄灯的写法几近于白描，她将自己看到的、感受到的，事无巨细地写下来，不美化、不修饰，也不轻易评判。读者在阅读这些故事时，也能从其中人性的细微之处看到自己，从而达到一种只可意会的共情与理解。

这是一种极为个体化的写作，它要求我们对他人的关怀是真诚的，而不是敷衍的，需要我们对于他人的生命体验具有极大的耐心和尊重，而这本书的珍贵之处也在于此。我们的教育可能欠缺的，是能“看见”他人。在和学生们的寻访中，黄灯一次次感受到剥离了985、211、双一流等名校孩子的光环，对于更多年轻人而言，哪怕进入二本院校，除了自身的竭尽全力，同样离不开家庭奋不顾身的托举。

“家访”不是件小事，黄灯将其作为一种田野调查的方法，寻找一个个更大问题的答案，比如：学校教育、家庭教育和社会教育之间，是否有我们一直以来疏忽和漠视的地方？大学生们当下面对的种种观念的冲击和焦虑，是否有作为一个“完整的人”和“工具的人”之间的矛盾？一些我们习以为常的日常生活和价值观中，是否都是合理的，是否失去了讨论的空间？某些原生家庭对于孩子的影响，是否真如一些言论所说的那么确凿？

黄灯庆幸的是，五年家访，她似乎离答案越来越近，离学生越来越近，也看到了下一代人率性、纯真的活力和激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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