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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兆骞:我为什么要为柳如是作传?

北京晚报·五色土 2024-03-01 17:26

一位香消玉殒了几百年的青楼奇女子柳如是,让我几乎魂牵梦萦了半生。年到桑榆时,又要到红豆山庄,登上绛云楼,去拜见写进史书的河东君(柳如是别号),为她写书立传……

清人绘《河东君小像》

缘起陈寅恪的红豆

黄裳先生在《绛云书卷美人图:关于柳如是》一书中说:“不知怎的,柳如是近年时来运转,大行其时,几乎掀起一股‘柳如是热’。”此论系就1980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了陈寅恪八十万言的《柳如是别传》后,产生的广泛影响而言。该书是陈寅恪以“以诗证史,史诗互证”的手法为柳如是立传,其以“甲申国难”的历史为轴,讲述了名妓柳如是与东林党领袖钱谦益的爱情故事,展现了柳如是、钱谦益在严酷的历史和命运面前的不同选择,揭示了家国存亡关头两个人不同的精神取向。该书还考察了明清交替之际的社会与思想文化变化,具有很高的学术价值,在文史界引发了较大反响。之后,研究柳如是的作品及柳如是的诗文集相继出版,以柳如是为主角的长篇小说如《寒柳》等也悄然问世。但因此即说“几乎掀起一股‘柳如是热’”,似有夸大之嫌,民间对柳如是的关注度仍旧不高,何“热”之有?

但就在这段时间,我再次关注到了柳如是。

读大学中文系二年级时,大约是1962年,现代文学教授王景山先生辅导我读鲁迅,提到陈寅恪先生与鲁迅老死不相往来的事,不知怎么就讲到陈寅恪曾于抗战时期在西南联大任教时的轶事。一日,陈寅恪到旧书店购书,一看皆劣陋之本,问曰:“除旧书之外,尚有他物欲售否?”店主略踌躇后,拿出一枚红豆:“此乃常熟白茆港钱谦益故园红豆树的红豆,愿奉送。”陈寅恪大喜。此粒红豆,唤起了陈寅恪重读钱谦益博通文史之书及柳如是的清丽诗文,他欲以此验其所学。王景山先生还说,双目失明的陈寅恪先生当时正在执教的中山大学撰写有关钱、柳的书。

读闲书,早知钱、柳故事,而大学者要为其立传,这唤起了我对钱、柳的浓厚兴趣。记得在新街口祖父的书房,祖父曾送给我一部线装《初学集》,说此即钱谦益诗集。钱谦益为万历进士,崇祯时官至礼部侍郎。清兵入关、福王在南京组建政权后,又任礼部尚书。弘光政权灭亡后,钱谦益屈膝降清。祖父谈到钱谦益时,多有贬斥之意,或许因我时年不足二十,便只字未提柳如是。

到大学四年级,始上文学史课,教材乃游国恩、王起、萧涤非等主编、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四卷《中国文学史》。廖仲安教授在讲“清初的诗派和诗人”时,讲道:钱谦益在明末时已负盛名,主盟文坛数十年,他反对严羽的“妙悟”说,斥为“无知妄论”,为“瞽说”。钱谦益认为“国风”“小雅”和《离骚》,以及李白、杜甫等人之诗,从肺腑中出,莫不有本。变节投清之后,其诗中常常故意表示怀念故国,诋斥清朝,企图掩饰其腼颜事敌之事。他已做了“贰臣”,剃发改服,却偏要说什么“莺断曲裳思旧树,鹤髡(kūn,意为剃发)丹顶悔初衣”。晚年写有《后秋兴》十三迭共百余首,以“投笔”名其集,竭力表达恢复故国的愿望,并咒骂清朝和吴三桂,虽好像沉痛,但叛国的罪名是洗刷不了的。乾隆时,他的诗文集因多触忌讳,被下令禁毁。

关于柳如是,王景山先生在我多次恳求下,才简略说了说,后来他还拿出两张纸,上面用钢笔写有《柳如是小志》,后来我抄录在了笔记本上,略知了柳如是的非凡一生:

如是,本姓杨名爱,禾中人也。为名妓徐佛婢,色美于佛,诗字亦过之。及长,豪宕自负,易姓名为柳是,字如是,又名隐,号影怜,又号蘼芜。博览群籍,能诗文,间作白描花卉,雅秀绝伦。崇祯庚辰,年二十余矣。虞山钱受之为筑“我闻室”居之。尝于鸳湖舟中作百韵诗赠柳,中有云“河东论氏族,天上问星躔(chán,日月星辰运行)。汉殿三眠贵,吴官万缕连”“瑶光朝孕碧,玉气夜生玄”。辛巳六月,钱柳结缡于茸城舟中,赋合欢诗志喜。称为继室,号河东君。建“绛云楼”,穷极壮丽。未几,灾。柳常衣儒服,飘巾大袖,间出与四方宾客谈论,蹁跹若仙,故钱又呼为“柳儒士”。甲申后,劝钱殉国难,不从。钱卒,子弱,族党登堂,哄争不休。柳计全孤保家,密令具筳款众,自入投缳毙命。官府为穷治,家难得解。墓在虞山耦耕堂侧。

从此,我读书时便注意收集钱、柳资料。1969年7月,忽闻七十九岁陈寅恪在完成卷帙浩繁的《柳如是别传》后死于非人折磨,深为这位写出了“人与文化”的深刻、永恒内容的大儒的离去悲痛。

十年后,《柳如是别传》出版。拜读后,不得不佩服其丰富的史识与非凡的气度。陈寅恪治学之道脱胎于朴学而不受考据所囿,笔下的历史人物充满了动人的魅力。他对钱、柳所处的社会环境、历史背景都进行了精当的表述和评价,已超出了为人物立传的范畴,有其独特的史学、文学和美学价值。

之后不久,我供职的人民文学出版社又出版了石楠的长篇小说《寒柳:柳如是传》,语言生动、情节跌宕、人物鲜活,十分好看,但刻意强化故事的情节,叙事寓言化,那个真实的柳如是不见了。我曾与此书的编辑周达宝交换过意见,老大姐赞同我的看法,说:“陈寅恪笔下的柳如是被淹没在浩繁的考据和资料里,而《寒柳》却把柳如是送进了故事中。”真是切中肯綮。

大凡文学创作,总会留下遗憾,古今中外,概莫能外。传记文学,古而有之。但对于作为一种审美图式结构的“艺术记忆”,传记至今没有系统的理论,因此传记文学评论起来就相当困难。我认为,建立传记文学理论体系需要一个过程。

蓦然回首佳人却在

也曾有过试写柳如是的冲动,但尚未全识她,只是感兴趣而已;况当时作为编辑工作繁忙,无暇旁顾。特别是我早已有写《民国清流》的周密计划,浩如烟海的相关资料只能利用节假日焦头烂额地收集,对柳如是便渐渐疏远了。

我宏大的写作计划,虽早就确立,但真正动笔是在退休十年之后,整整准备了近二十年。2013年,书房阳台春花绽放的一日清晨,我伏在面窗的书桌上,用铅笔在废弃的校样背面,兴奋开笔。当天中午,我告诉了住在黄亭子的梁晓声。我们俩都是用铅笔写作,案头有橡皮、转笔刀、糨糊和剪刀。这一写,就是整整九年,每天上下午各三个小时,创作并出版了十六部传记作品,近五百万字。为了写《民国清流》,为了找到与新文化运动先驱的亲近感,我遍访北京胡同那些文化名人及其故居,写了《春明门内客》;为熟悉新文化运动的精神高地北京,我又写了一本《诗说燕京》。在写作这两本书的过程中,我找到了富有诗性的语言,以与大师们的文化气质相吻合,写出了七卷本的《民国清流》。

我的写作原则是,努力开掘历史生活中真实人物所具有的“人与文化”的深刻、永恒内容,坚守知识者所秉持真理道义之风骨。这一过程如同开矿,用未经提炼、雕琢的原矿,呈现历史风云与时代波澜。当然,我的才学识力逊色于大儒陈寅恪,文学才华也不及石楠,我的作品与他们的佳作不在一个层面,缺乏可比性,但却得到文坛朋友的热情鼓励。我清楚,这是希望我百尺竿头,再进一步,其情殷殷,我只有再接再厉。

接着,我又按计划写了《我们的80年代》《启幕》,这九部书是我对近百年中国文学所做的整体回顾。之后,我又撰写了《文学即人学》,是对百年诺贝尔文学奖的追溯。又在朋友的敦促下完成了《别来沧海事》,对在天津意奥租界的童年生活做了散文式的回望。去年,又出版了《李叔同传:从风华才子到云水高僧》。

按照我的计划,接下来该写《梁启超传》了。从深秋到初冬,伴着窗外黄叶飘落,在写了三万多字后,梁启超即将与康有为登上“公车上书”的历史舞台时,三百多年前那个喜穿儒服、劝钱殉国的柳如是突然浮现眼前。我决定暂时放下一生都沉浮于政治的梁启超,去到历史烟云中,邂逅柳如是了。

柳如是曾化名柳是,女扮男装着儒服拜访钱谦益。

唯有至诚才动人

我是在壬寅年(2022)二月,京城下了一场小雪的那天,开笔写柳如是的。重读了相关资料,结合多年所做的相关笔记,柳如是犹如多年的熟人那般,风姿绰约地站在我眼前。我不能错过这个机会。

到了十一月,新冠疫情稍稍缓和,便将正在写柳如是的情况,告知来书房做客的重庆出版社驻京负责人徐宪江,这位曾在八年前负责出版我的《往事流光》一书的朋友,立即表示愿再度合作。随后宪江又给我找来不少关于柳如是的出版物,让我心里更有底气了。

《红豆遗梦:柳如是小传》依然是传记体。我在尊其度的同时,想别出心裁。非虚构写作,属于文学散文大家族中的一员,它的重要特性是“真实性”,既不可用真实的材料平面地呈现人物,也不能无限破体,任意虚构。我需坚持对材料进行爬梳剔抉,去伪存真,进入“现场”;秉持真诚为人物立传的态度,落笔有依据、有所本;并力求情感真挚,因“情之至者,自然流为至文”,特别是对堕入青楼却一身正气的弱女子,不能有丝毫轻鄙。唯有至诚才能动人,人物才丰满,见风采、见精神、见灵魂,方可让读者透过数百年历史烟云,见到一个真实可信有温度的柳如是。

由于柳如是与钱谦益是夫妻,在乾隆下令禁毁钱谦益的诗文集时,柳如是的作品及其传记也受到牵连。后来出现的有关柳如是的事辑之作,如《柳如是事辑》《钱牧斋、柳如是佚诗及柳如是有关资料》《质直谈耳·七·柳如之(是)轶事》《河东君轶事》等皆为传写本,不少为溢美之词,乏善可陈,倒是关于柳如是的诸多诗文钞,虽散乱纷揉,不相统摄,但相对可信。文如其人,以其文证其人,人品气度自然把握得住。

本书取班固所概括的司马迁的写作态度:“其文直、其事核,不虚美、不隐恶”,力争以可信的资料,多角度、多侧面呈现柳如是一生,相信读者会在阅读后,发现一个丰姿逸丽、能书擅画、志操高洁、有烈丈夫之风的爱国奇女子——柳如是。若能得到读者的肯定和喜爱,乃我莫大荣耀。


《红豆遗梦:柳如是小传》

汪兆骞

重庆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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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3-01 17: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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