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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戎”何处寻?

北京晚报·五色土 2024-02-28 15:32

“北京延庆县军都山地带含直刃匕首式青铜短剑的文化遗存的调查和葫芦沟、西梁垙(音如光)、玉皇庙墓地的发掘,第一次证实了北京北部山区在东周时期确曾是北方一支少数部族山戎活动的地域之一。”在《北京延庆军都山东周山戎部落墓地发掘纪略》(作者为北京市文物研究所山戎文化考古队)的结论部分,这样写道。

1985年至1991年,北京市文物研究所在延庆县军都山先后发掘、清理了594座山戎文化墓葬,出土文物近7万件,其中青铜器便有1.7万余件,距今至少2500年。这些文物证明,除了燕国,西周初期还生活着一群神秘的“老北京”——山戎人。他们是彪悍的游牧者,曾征讨燕、郑、齐等国,在他们的冲击下,西周中期起,位于房山琉璃河的燕都日渐衰败,甚至丧失了防御能力。燕国被迫迁都。

不知为何,如日中天的山戎人突然衰落,此后再未出现。从军都山墓葬中,发现了近百柄青铜短剑,均直刃,与辽西文化、草原文化的曲刃青铜剑迥然不同,证明它是一种完全不同的文化。

如今在北京延庆靳家堡乡玉泉村(山戎人的三处墓葬遗址之一),建有山戎文化陈列馆,它是我国首座以古代少数民族文化命名的博物馆,它见证了曾经的辉煌。

山戎文化的特点是什么?为何战斗力如此强大?他们后来去哪了……凡此种种,值得钩沉。

山戎直刃匕首式青铜短剑

可能是最早驯化大豆的民族

山戎是一个奇怪的群体,史书记载前后矛盾。

据《逸周书·王会解》:“成周之会,天子南面立,唐叔、荀叔、周公在左,太公望在右……北方台正东……山戎,戎菽。”意思是西周早期,周成王(即姬诵,周武王的儿子,西周第二任君主)主持诸侯大会,山戎也参加了,并进贡特产——戎菽。著名考古学家靳枫毅认为:“这是关于山戎与中原进行物质文化交往的最早文献记录。”

戎菽即大豆,山戎可能是最早驯化大豆的民族。

山戎历史悠久,在夏商之前。据《史 记·五 帝本纪》:舜帝曾“南抚交趾……北山戎、发、息慎。”司马迁认为,山戎是匈奴的祖先之一。《史记·匈奴列传》称:“唐虞(指尧舜)以上有山戎、猃狁(音如险允)、荤粥(音如熏余)居于北蛮,随畜牧而转移。”唐代司马贞在《索隐》中解释说:“唐虞已(同以)上曰山戎,亦曰熏粥(音如熏余),夏曰淳维,殷曰鬼方,周曰玁狁(与猃狁同),汉曰匈奴。”唐代颜师古说:“皆匈奴别号。”

魏晋学者杜预认为:“山戎、北戎、无终三名,其实一也。”

这就带来一个大问题:北戎本在今山西太原附近。据《竹书纪年》,周宣王三十七年(前791年),“晋人败北戎于汾隰(今山西省洪洞县以南,隰音同希),戎人灭姜侯之邑”。在《后汉书·西羌传》中,另记:“周乃东迁洛邑,秦襄公攻戎救周。后二年,邢侯大破北戎。”

山戎为何从山西迁到河北?弱小的邢国都“大破”山戎,迁到更强大的燕国旁边,岂非找死?

游牧人都可能叫“山戎”

学者苗威在《“山戎”之名:早期辽西族群的名同实异》中提出:尧舜时的山戎,与周朝时的山戎,可能不是一回事。

王国维先生在《鬼方昆夷猃狁考》中表示:“自幽平以后,置于春秋隐桓之间。但有戎号,庄闵以后乃有狄号,戎与狄皆中国语,非外族之本名。戎者,兵也……引申之则凡持兵器以侵盗者,亦谓之戎狄。”意思是,东周初期,“戎”指战力强的部族,无歧视含义,非族群专称。从考古看,山戎与北戎文化不同,倒与西戎(比如犬戎)相似。苗威指出:“在历史上,以周朝为限,所谓‘山戎’,无论生息地,还是人们共同体本身,都(与尧舜时山戎)迥然不同。”

有学者认为,山戎是商朝遗民。周武王灭商后,大量移民逃到东北,据说那里是商人的故地。可从考古看,商与辽东古族文化迥异,“商民族不起源于东北”。

也许,山戎只是一个模糊概念,北方游牧群体只要在山中活动,均可称山戎,彼此未必关联。

上古部落中,许多是游牧者。据《史记·五帝本纪》,黄帝部落很可能也是游牧人,“天下有不顺者,黄帝从而征之,平者去之。披山通道,未尝宁居……置左右大监,监于万国。万国和,而鬼神山川封禅与为多焉”。黄帝“迁徙往来无常处”,取“行国”之治,“以师兵为营卫”,置“左右翼制度”,且“崇山”。都可能成为山戎。

冲击燕国的这支山戎或出自西戎,因“秦穆公逐戎”,一部分被“晋惠公诱迁至于晋南伊、洛之地”,成陆浑戎,另一部分窜到军都山,成了山戎。

直刃短剑带来新发现

上世纪二三十年代起,华北不断出土周代青铜短剑,但都不是专业考古发现,而是民间偶然掘出,流向市场,致考古信息缺失,科研价值低。相当时期,学界认为它们来自周边的辽西文化或草原文化。

考古学家靳枫毅先生发现,这些短剑都是直刃,而辽西文化、草原文化的短剑是曲刃,是不是存在着一个前所未知的文化?1986年起,靳枫毅先生率领考古队在军都山寻找,取得重大发现。

首先,新发现墓葬“拥有一整套自具特征、自成系统与既定组合关系的器物群”,比如游牧民的炊具青铜鍑、技术粗糙的夹砂红褐陶罐、以动物纹为主要造型的青铜带钩和大量青铜直刃短剑等。

其次,墓葬均在海拔五六百米的向阳山坡上,逝者头部向东,有大量殉牲,肢解后下葬,它们的嘴也向东。中期殉牲均为马、牛、羊、狗,无豕(晚期有少数豕)。尸体多覆面,盖住七窍,以保持逝者灵魂的完整。

这些葬俗与周边迥异。

从出土青铜带钩可认定,逝者是游牧人,因多动物造型,无植物造型。据德国艺术史家格罗塞的《艺术起源》一书:“狩猎部落由自然界得来的画题,几乎绝对限于人物和动物的图形。他们只挑选那些对他们有极大实际利益的题材。原始狩猎者对植物食粮多视为下等产业,自己无暇照管,都交给妇女去办理,所以对植物就缺少注意。”

在西梁垙发现的大墓中,埋葬的可能是部落头目,身高竟达1.85米。显然,这是一个强悍的部落,只有历史上长期“病燕”的山戎,才能与之匹配(学界尚有争议)。

燕国被迫放弃燕都

燕国的悲哀是,恰好对上了强悍的山戎。

燕国是周天子同姓国,传承800年,比周朝还长,《史记》称它“社稷血食者八九百岁,于姬姓独后亡”,但《战国策》称“燕固弱国,不足畏也”。

燕国积弱,因山戎反复侵袭。周平王二十一年(前750年),山戎竟越过燕国,直袭齐国。燕桓公元年(前697年),山戎再侵燕,使其迁都临易(今属河北雄安新区)。

燕都本在北京房山区琉璃河的董家林,雄伟壮观,学者韩嘉谷在《论山戎病燕》中钩沉,西周中期始,董家林燕都已“表现出了衰落迹象”,到西周晚期,“城墙的内护坡被灰坑打破,城外的护城壕沟被淤土填满,实际上已经失去了作为城郭的防御功能;甚至在城内还发现西周晚期的墓葬,作为国都的尊严已不再被尊重”。

周朝重世系,燕国作为姬姓国,历史记录却惨不忍睹。《史记》仅略记召公,便“自召公以下九世至惠侯”,中间全是空白,直到燕国第39任国君燕昭王,记录才变得详细,此前各国君记录仅存大略。在大诸侯国中,绝无仅有。

燕国狼狈不堪,因山戎压力大。山戎不仅彪悍,且受燕国影响,技术能力强。当时中原拥有世界最好的青铜冶炼技术,青铜剑含锡量18%至21%,达到最佳,从延庆出土的山戎墓葬的青铜短剑,虽锡含量略低,锋利度稍逊,但大大好于其他游牧民族。

山戎盘踞在军都山脉中,附近有延怀盆地和妫水河,自然生态优越,且是中原与东北交通要津。燕军进击,山戎既可据险顽抗,也可藏匿山中;而山戎进击,可直逼燕都城下。

惹到“老马识途”的管仲

燕庄公二十八年(前663年)冬,山戎再袭燕,燕庄公向齐国求救。齐桓公在管仲建议下,举全国之力伐山戎。

据学者熊永在《齐桓公霸政形成新论》钩沉,此时齐桓公已完成“服鲁”“联宋”等计划,正准备“攘夷”,即《公羊传》所说:“桓公救中国,而攘夷狄,卒怗(音如贴,意为平定)荆(指楚国),以此为王者之事也。”

当时对齐国称霸威胁最大的,是正向中原推进的楚国,齐国单独对抗,难免两败俱伤,不如利用盟友,打相对弱小的山戎,是为说服盟友——既炫耀武力,又加强中原诸国的共同体之感。

齐国邀鲁国同往,鲁国群臣拒绝:“师行数千里,入蛮夷之地,必不反矣。”

因路途遥远,齐军备尝艰辛,在卑耳之溪迷路,管仲利用“老马识途”,走出困境,最终打败山戎,且“刜(音如浮,意为刀砍)令支,斩孤竹”(令支、孤竹是山戎人建的国家),使“海滨诸侯莫敢不来服”。

孔子赞美说:“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意思是没管仲,我们都要穿胡人的衣服了。

此后山戎不见于史料,有学者认为,他们可能转为东胡了,梁启超便认为:“胡以匈奴族之自称得名,因此凡塞北诸族,皆被以胡号。其在最初,与匈奴对峙者,惟古代之山戎,故命曰东胡。”但《史记》同时提到山戎、东胡,可见二者绝非一体。

延庆考古也证明,此说无据。西周中后期,山戎仍存在,战国时才崩溃,可能是在中原文化影响下,融入了中华民族大家庭,管仲伐山戎只是助推。

山戎善战,可惜遇上不世之才管仲。

山戎文化仍留存

据学者彭华在《齐桓公伐戎救燕及其相关问题》中钩沉,齐国取胜后,唱了两出好戏。

一是燕庄公为感谢齐桓公,亲自送他回国,不知觉送出了国境,齐桓公立刻假惺惺地说违反礼制了,因“非天子,诸侯相送不出境”,他和管仲早已排练过台词,最后将燕庄公送客到的城市割给燕国,即“燕留”城,以笼络燕国。

一是因鲁国未伐山戎,齐国准备伐鲁,在管仲建议下,改伐莒国,鲁国为赎罪,积极加入。

因各国均与齐结盟,楚国知难而退。山戎的威胁被解除后,燕国的敌人变成东胡,燕昭王时,秦开“袭破走东胡,东胡却千里”。秦开的孙子即秦舞阳,与荆轲同去刺秦王。

史书再无山戎的记录,但它的文化犹存。学者陈泳超认为,寒食节可能来自山戎。唐代欧阳询《艺文类聚》记:“《古今艺术图》曰:‘北方山戎,寒食日用鞦韆为戏,以习轻矫者’。”

寒食节一说是纪念介子推,一说是周制禁火。

《左传》《史记》无介子推被火焚的记载,后人附会而来。

后说亦不成立,周人在大火星出现之前确禁火,但只禁“陶冶之火”,炊烹之火由“司爟(音如冠)氏”负责,即“春取榆柳之火,夏取枣杏之火,季夏取桑拓之火,秋取柞楢(音如由,一种木质坚韧的树)之火,冬取槐檀之火,所以禳去时疾也”,无需禁。

寒食节后被禁止,但踏秋千至今传承。学者吴丽楠认为,在蒙古语中,“摇摆”的音近“秋千”,可能是秋千之名的源头。

山戎文化充满魅力,想了解真正的老北京,不应错过山戎文化陈列馆。(责编:沈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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