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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到头,回到江湖边

北京晚报·五色土 2024-02-06 15:03

我们以记住自己的方式度过时间,又以忘记自己的方式经过岁月——关于我2023年出过一本书的事,我已忘了。

因为做过一张专辑开过一个酒馆都叫“江湖边”,我的编辑伍绍东先生便也给这本书命名《江湖边》。《江湖边》是我在2023年最大的动静,我们热热闹闹地做首发,去外地做新书分享,因这本书又做了系列专辑,收获不少友善的书评和朋友的褒奖。但所谓动静,总有由动转静时。静处是写书人留给自己的时间,面对时间里自己的文字,这些文字即便有千万人喜欢,最终代表的仍是你自己可见的从前,而从前不应一直惦记,你还有更崭新的自己,这是我忘掉出过这本书的原因。但一年到头,总有些必要的回顾,想想还是又回到那本书,或书中所谓“江湖边”,如郑愁予先生的《赋别》开篇,“这次我离开你,是风,是雨,是夜晚;你笑了笑,我摆一摆手,一条寂寞的路便展向两头了”。过往欢乐归于过往,即使自己的作品,也有相忘江湖的结局。

匡笑余书的分享会现场

音乐“江湖边”

发布《江湖边》专辑是2009年的事了,那时的江湖边对应的是音乐圈,连我自己也没想到,这张专辑打开了后院(秘密后院是我们乐队的名字)通向未来的一扇大门。《后院的秘密》给自己建了个后院,从此赏心乐事我家院,不向外求。《江湖边》则开启了后院做概念专辑的首例,八支歌连缀成这张关乎生命来去的概念唱片。从序曲小心翼翼的《来》,到尾声轻松写意的《去》,来去之间,经历了“晨钟暮鼓”的意声相和,“叶落归根”的安身立命,“灰飞烟灭”的成住坏空,“醉死梦生”的洒然抖落。晨钟暮鼓,惊醒的是“时间”二字。

这样的《江湖边》,和征战杀伐争名夺利的险恶江湖没有关系,和它有关系的是时间之流里来去的生命。即使在“从江湖到江湖边”、“从一群人到一个人”这样的歌词里,也在表达一人一物一时一地的来去之后,更深沉更无从说起的生命根底的无奈。

由《江湖边》书中句,催发出灵感的音乐作品

甚至可以说,之后的十来张专辑,皆是《江湖边》某种意义上的后续——用中国传统音乐做叙述方式,诗词歌赋道情禅意做歌词内容。后院建立了一个远避群嚣的精神上的江湖边,安顿接引着那些同样安静同样有所向往的心灵。从这个方向走过去,会遇见李叔同遇见丘处机遇见苏东坡陆游辛弃疾,还有庄子与老子……

一气化三清

2010做了这间叫“江湖边”的小酒馆,给音乐概念上的江湖边一个现实的落足。我只是没想到,“江湖边”成了一张专辑后,又成了一个酒馆,再后竟然还成一本书。一个概念用得太多,要么是一个门派的不二心法,要么就有袭过往之宠的嫌疑,所以一开始我是不乐意用“江湖边”做书名的。但身处江湖边的人既懂得不争,也懂得尊重他人,所以我依然同意了编辑绍东的坚持。“江湖边”是什么呢?可能就是基于“自知而不自见,自爱而不自贵”的不争,又或是书中第五章的篇名——唯余清影落江湖。这么看来,无论作为专辑、酒馆,还是一本书的江湖边,它们本来一体。若再扯上“一气化三清”,则“江湖边”作为书名就更顺理成章了。

都市里的江湖边酒馆

我是个爱写字的人,从没想过出书的事,当四年前那个叫伍绍东的编辑在豆瓣私信说要给我出书的时候,我哑然失笑认定他是个骗子。但伍绍东真的不是骗子,他做过很好的书,比如后来他送我的《其实不识字》《十九日谈》《执迷者手记》《王安石传》《天津闲人》等。对我而言,书写是种单纯的兴趣,就像《封神演义》中通天教主失利后赌气说要重建地水火风一样,书写一样可以自开生面自成世界。书中所及有时空苍茫处遥远的故乡,眼下坐拥的那间叫“江湖边”的酒馆,偏安岭南的秘密后院,看过的电影听过的歌(这部分很多篇都来自我在《北京晚报》若干年写的专栏),这些都缘于兴趣,有兴趣才有提笔的理由。书成之后,在接下来的系列现场分享里,我愈发感到“兴趣”二字对我的影响和促成,也因此,这个词成了现场我分享叙述得最多的话题。

出书的2023,正是我的五十之年。“岁月不居,时节如流,五十之年,忽焉已至”,孔融《论盛孝章书》中这短短十六字,成了2023最触动我的章句。十六字道尽半生,歆羡古人用字凝练的同时,翻看自己这200千字的书本,不免暗自庆幸,幸好自己有意无意写下过这些文字,除了让岁月不居后的记忆还有落处,也让时节如流的往日有了合理消遣。写字的人是有幸的,至少对自己。

从书中看见自己,不外“兴趣”二字。字里行间说得分明,爱写字爱唱歌,爱喝酒爱听评书爱舞枪弄棒……成年人的世界易把兴趣当作和工作对立的闲事,似乎兴趣只属于孩提少时,那些总问我怎么能把音乐和文字坚持至今的人,我想就属于这种人群。身怀兴趣的人,他们哪有“坚持”二字?只是快乐地做着自己活成了自己。

湖边乐稿

之所以说《江湖边》是我的2023年最大的动静,缘于书成之后的现场分享。首发自然定在自家江湖边,编辑绍东自天津而来,腼腆热情朴实严谨,命里就是做编辑的人。有件感动的事发生在上海大隐书局分享会之前,《江湖边》的母体天津人民出版社来了好几位领导,我和夫人去他们房间时,惊讶地看见他们喜气洋洋手忙脚乱在做一些布置,一问才知道,人家竟然知道我家夫人那天生日,特意订了蛋糕还手作皇冠礼花……

上海场的对谈嘉宾是同济大学崔铭老师,她也是绍东的作者,著有《欧阳修传》《苏轼传》《王安石传》等,前两天刚在央视《宗师列传·唐宋八大家》中带领观众探寻“大宋顶流”的宗师之路。我很尊敬这位比我长十岁的大姐,她是真正做学问的人,我不是,我只是爱写字爱抒情而已。我和崔老师和绍东在夜上海一个酒店大阶梯上拍了张合影,那可真像从前我们的大学啊!我们是这样生成的,就跟文字本该这样生成一样。

我在贵阳也闲书局分享会认识了书局主人秋蚂蚱和他夫人冬梅姐。爱书的人自有相同气质,我把这份气质形容为零落,“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零落残魂倍黯然”,“零落花无语”。书是凡人净土,书中天地,容不得钻营。因为纯净,爱书人眼前哪藏得住魑魅魍魉。

我后来自觉中止了新书分享的行程,因为我发现做书的分享和我习惯的音乐现场很不同。音乐自带表演属性,写书不是。书的舞台在书斋,而音乐的舞台是当下的交融交汇。如果唱歌的人不唱歌,跑到台下来跟大家聊为什么写这首歌,就会让我想起小时候看川戏,唱着大花脸的鲁智深放下垂杨柳突然虎跳下台,挨排挨座收门票。估计演员和观众都不会喜欢这种方式。五十之年,我对自己说,尊重自己的方式就是不要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我给自己解决这种尴尬的方式是唱歌。我在做《江湖边》校稿过程里无意间进入一种崭新的创作方式,从自己的文字里摘取字句,重构成完整但全新的歌词,以此作歌,名曰《湖边乐稿》。在上海和崔铭老师说起我这种玩法,她说古人也有相似手段,有个很偏僻的词形容这种文体,叫櫽括体,苏东坡就把櫽括体玩得很溜。我后来特意去了解了櫽括体,跟《湖边乐稿》的创作简直一脉相承,既是好玩的创作游戏,更在疏离原文本的同时,重生生趣。

湖边乐稿演出海报

有人说每一首歌其实早已存在,你只需把它从茫茫时空中摘取出来。这话是有道理的,我所做的乐稿就是把时空缩小,自家文字即是时空,它们的情绪和内容早已存在,你需要做的只是剔骨去肉,留其精气神。这些歌词,来自自己,又似乎来自另一个自己,既是不同时间的自己,更是不同形神的自己。和后院专辑先设定概念不同,这批歌作时有更大随意性和偶然性,成型后则发现,概念早就在书本里。正因此,我把这批歌命名为《湖边乐稿》。依托《江湖边》这本书而来,是为湖边;乐稿,则是呈现方式。

我选择个人完成《湖边乐稿》,甚至选择用手机自带录音机录音,任何一首歌都能被AI编配得像模像样的时代,我选择回到作品本身,用作品本身来发声。每次分享现场,我就以唱这些《湖边乐稿》为主线,给自己一个说书人的身份,这让我自在很多。关于创作,它是个谜题,每个人要先找到自己的谜面,再谈分享。

上海的新书分享会海报

我的2023,与其说我把自己交给《江湖边》和《湖边乐稿》,不如说我把自己交给自己一个人的兴趣。一个人的兴趣是不受任何限制的。文字自有它的私密性。《湖边乐稿》我干脆连自己的乐队都舍弃了,咿咿呀呀自弹自唱,用手机录音,只在自己公号发布。最大的自由可能来自极小的可能,作为专辑的《江湖边》,让我心神安宁转身独行;作为酒馆的江湖边,让我有十三年时光安度(《江湖边》书中文字基本来自这十三年);作为书的《江湖边》,让我看到生命至此另一种可能,不用混迹另一个圈子,而是返观默照后,原来兴趣在此。

(责编:孙小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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