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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150部作品,14度获得“文华奖”!陈薪伊,用戏剧解码生命

北京日报 2022-01-18 08:57:24

传奇,作为一种小说题材,在字典里有两重定义标准:一是情节离奇;二是人物不同寻常。如果按照这样的标准,放眼国内戏剧领域,就再没有比导演陈薪伊,更适合作为传奇小说主角的人了。

2021年10月29日,话剧《商鞅》在25年前首演的上海云峰剧场再次拉开了大幕,故事从一个即将被丢进湍急河水的婴儿的啼哭开始,讲述了战国时期大改革家商鞅的一生:如何从草芥一般的罪奴之子,成长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变革者、执法者,再如何因为锐意改革成为众矢之的,遭酷刑惨死。

戏剧终了,一手成就了这部生命传奇的总导演、83岁的陈薪伊女士登台谢幕,和绝大多数人印象中的老艺术家如此不同,她穿着亮眼的宽松过膝白裙,内搭贴身黑打底,姜黄色踝靴,肩上还配了条藕色黑波点围巾,时尚达人一枚。

握上话筒,总导演的气魄立马展现,从25年前的创排讲起,她一句一个故事地介绍初创团队,再叫台上新版本的演员到后台将前辈们一个个接出来,干脆爽利,滴水不漏。

“你们一个个出来哦,别露馅了。”主持控场的节奏,一点儿不掉。

回忆悉数道来,她再轻快地点一句商鞅的主题:“人一定要珍视自己生命的力量,像我83岁了,刚刚做完癌症手术,就是要告诉大家把握好自己的生命。”短暂的停顿之后,观众席发出鼓掌尖叫。落幕,人群散场的余韵还是惊叹。

从事舞台剧创作的70年来,陈薪伊创作的作品超过150部,14度获得“文华奖”(专业舞台艺术政府最高奖),而《商鞅》始终在其中占据着叙事中特别的一页,她与他的生命故事,像是同一轮月亮穿越古今的两处投影,在历史被折叠的瞬间重合,再被我们重新翻开。

话剧《商鞅》工作照 摄影 潘建东

1.有关婴儿啼哭的三种回想

“这次的《商鞅》是25年以来最好的版本。”

陈导自己评价,经过了数轮演出,此番回到最初的剧场,也终于有足够长的时间可以将历史版本中被多方修改的细节重新推敲准确,再加入自己25年来对剧本新的反省和认识,是谓回归初心。

《商鞅》的剧本完成于1986年,彼时尽管剧本情节跌宕,人物鲜明,文辞洗练,却仍因为一些原因而被各大剧团搁置,直到1996年,上海人艺与上海青年话剧团合并,刚刚成立的上海话剧艺术中心开幕,同样年轻果敢的文艺创作团队决心将故事搬上舞台。

25年前,陈薪伊来上海排戏,在上海的最后一天,她的学生周小倩来探班,随身带着的就是话剧《商鞅》的剧本。她向隔天就要返京的老师极力推荐,请她一定要当晚就读完剧本。陈薪伊心想,这么厚一本,怎么读完,没想到傍晚回到旅馆翻开,就放不下了。

第二天,她带着接下这部戏的决心回京,一面做案头工作,一面期待着外孙的降生,她的女儿王筱頔,就要做妈妈了。同是导演的女儿为了体验孩子在腹中阵痛、脱胎而出的过程,生产过程持续了七天七夜,医生说再等下去,婴儿脐带绕颈,会有窒息的风险。最终,焦灼的陈薪伊隔着病房门,听到外孙第一声啼哭。

那一刻她忽然在想,如果没有商鞅呱呱坠地,这个世界会是什么样子?历史又会如何书写?

于是就有了《商鞅》全剧开场,那一声清脆的啼哭。

“这次排练,我特意让设计在哭声的基础上,加上了河流的声效,那一刻,要么抛到大河死掉,要么活下去。这一活不要紧,就活了52年。然后秦国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所以我的主题就定在生命上。一个人的生命很有意思,你自己要珍视它,要重视它,要把它处理好。”

故事到这里,情节尚且算不得传奇,让我们把时钟拨回到1968年的陕西西安,同样的哭声,也曾改变过生命的结局。

还是在那段特殊的历史时期,由于旧时父亲是国民党官员,迫于出身问题,陈薪伊不能报考心仪的学校,导演梦想被迫中断,日复一日地外界折磨让她不堪重负,原本和丈夫说好不再要孩子的她,提出“我们生个娃娃吧,至少我可以十个月不去游行,十个月不被批斗”。就这样,出于生存的战略,女儿王筱頔降生,她出生十五天后,陈薪伊又因为哺乳期的乳腺炎不得不动手术,身体极度虚弱,刚刚出满月,造反派的人就找上门来,告诉陈薪伊,第二天就要恢复此前的一切批斗活动。

“我浑身发抖,当晚就决定死了。”

那天夜里,她穿着棉袄棉裤,出了剧院的门,一直往南跑,经过翠华路往南山方向跑,有一棵歪脖树旁边没有人,她把系棉裤的布带子都解下来拴在树上了,突然就听到筱頔哭了。其实隔着那么远的路,怎么可能听得到呢?

“我一想我死了女儿咋办?转回头就跑回家了,裤带都没有系,因为刚刚生完肚子也泡泡的,裤子也不会掉,跑回家了,这就等于又捡了一条命,对吧?如果我死了,筱頔会是什么样子?那世界至少戏剧界是不是另外一个样子?所以生命非常重要,而且非常短暂,你最好活100岁,前30年是无可作为,认识自我的阶段,后30年是养老的阶段,真正能干事的就30年,能做些什么?所以要抓紧做你想做的事。”

1977年底,陈薪伊的朋友从北京给她寄了一份中央戏剧学院的招生简章到西安,招生要求只有短短的一行:不拘一格,择优录取,年龄40岁以下。那年,她39岁。

卫鞅经过了漫长蛰伏和等待,等到了一个面见秦王的机会,那一年,凭借着巨大的隐忍和勇气,陈薪伊等到了自己生命中的那个机会。

老电影《碧空银花》剧照,右一为陈薪伊

2.无巧不成书:商鞅和陈薪伊的“寻妈记”

做戏的人常说,情节,是性格发展的历史。

《商鞅》的故事里,另一个用鲜明的性格驱动故事的人物,是商鞅的母亲,姬娘。

商鞅还在襁褓之中的时候,由于听信巫师的谗言,商鞅的父亲命人将他母子二人抛入河中,几年后,商鞅却与姬娘相依为命地活了下来。商鞅懂事后,姬娘告诉他,他的母亲抛下他走了,一天,他正在大声斥骂牛的奴性时,被经过的秦国的景监和魏国的公叔痤看到。景监感到这个少年非等闲之辈,很是赏识,想带他走,但公叔痤执意要把他留在魏国做自己的家臣。为了割断卫鞅与姬娘的血肉联系,公叔痤赐姬娘速死。最后姬娘自己剜去了双目,来达成与孩子“永不相见”的誓言。

在《商鞅》文学本中,姬娘对卫鞅说:“因为我是奴隶,一个脸上刻了字的罪奴……我不甘心你一辈子和我一样为牛为马,我希望你哪怕上山为寇、入海为盗,也要去做一个自由之人。”寥寥几个字,尽显了姬娘的超凡胆识和刚烈个性。而姬娘到底是不是商鞅的生身母亲,也是剧本的另一个谜题。

剧中,商鞅在秦国变法成效初显,又因战功显赫官至大良造。姬娘流浪至秦国,母子相聚。历史演出版本中,姬娘与商鞅一见,两人百感交集,哭作一团。在最新的版本中,陈薪伊将姬娘登场的戏剧任务设计为“讨债”,追问商鞅,你都已经是大良造了,为什么还不来与我相认,“点出那一天究竟是哪一天”的命运判词。

这样一改,原来的情绪性情节,转变为了刻画人物性格的关键性情节,而在得知按照新法,母亲的身份会连累商鞅政治生命的时候,姬娘忍痛说出“我不是大良造的亲娘”,彰显了性格中极端的刚烈和极尽的智慧。

命运的齿轮相互耦合,和商鞅一样,陈薪伊自己的身世故事,也在她的命运中,留下了艰深的一笔。

“我在11岁以前不知道我不是我妈生的,我一直觉得是我的亲娘的一个人,叫刘书秀,她是中国第一批女大学生,毕业于河南女子师范大学。”

那是陈薪伊永远不会忘记的一个傍晚,睡前,她躲在房间里看闲书,《福尔摩斯探案集》,一面心猿意马地听着隔壁大人们的闲谈,一面回想着白天在刀把胡同偶然撞见的场景,父亲在和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聊天,还对她介绍自己“这就是我女儿陈毓萍(陈薪伊当时的名字)”,思绪漫游间,那句在往后余生无数次被回忆起的台词就这样撞进她的耳膜:“小声点,毓萍还不知道那是她的亲妈……”

彼时是1948年的年末,身为国民党高官的父亲,即将随大部队取道香港转往台湾,机票只买了三张,除她父亲和三姨太外,还有一张便是买给陈薪伊的,剩下留守的家眷,包括陈薪伊的养母在内,则分到了内地的家产用以安身。

偶然得知了自己身世的陈薪伊,并未多言语,只是在临行前坚定地拒绝了和父亲同行,浪费了一张机票,留在了内地。

先是跟随着父亲的二太太在南京生活,在遭遇寄人篱下的冷遇之后,少女陈薪伊选择离家出走,独自去西安寻母,身上只有三个同学凑来的早餐钱,车费不够直达西安,只够到芜湖去投靠她的干爸爸。没想到父亲离开内地后,往日旧友也是人走茶凉,干爸爸只招待她在贮藏粮食的仓库住下,再联系亲戚将她带回南京,看拗她不过,才最终同意放她回到西安。自此,她在儿时故乡,再次扎根。

一个小小的孩子,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勇气,这么笃定的主意呢?

陈薪伊自己也说不上来,这份绝不将就的个性和极强的行动力,究竟是来自那个生在旧社会,却奋力反抗拒绝裹脚,最终因为是大脚得以正常接受高校教育的养母呢?还是来自那个为爱逃婚生下她,又不堪社会压力签下一纸契约,永远不来见她,到北京去追求演艺生涯的生母?抑或是来自黄土高原,这片生她养她的水土呢?

反正她心里有一个念头,就务必要去实现,决定好的事情,就不会在犹豫和自我怀疑中患得患失。从小到大,她都坚定地要做自己生命的指挥,珍惜老天分给自己的美丽和能量,时间总是不够用的,要抓紧。

直到陈薪伊参加工作,凭着自己的本事也能给养母养老了,命运又给她埋下了小小的彩蛋。

话说当年生母从西安到北京考上了中央戏剧学院前身——熊佛西学院。1958年她作为演员支援西影厂,“那个时候我们单位是陕西人艺,但是和西影厂共挂两个牌子,她就被分到西影演员剧团,分配我俩住一间房子,是不是无巧不成书?就是老天爷也得给我制造一点喜剧性的人生,让我高兴。”

采访的下午,和笔者一起听故事听到入神的,还有陈薪伊的工作助理刘昱杨和生活助理。和他们一样年轻的工作伙伴们称陈导为“奶奶”。昱杨研究生从英国东十五戏剧学院毕业,机缘巧合下来到奶奶身边工作,到今天三年有余,进组前期整理剧本,进组后做执行导演,闲暇时候协助对接采访,甚至出行时代奶奶开车(虽然陈薪伊本人也在65岁那年取得了驾照,在70岁那年买了车,但出于安全考虑,近几年还是很少开车了)都是他的日常工作。陈导精力旺盛,经常在凌晨发来导演的灵感和跟进的工作,和年轻人一起工作。

采访进行着,我们围坐在一起,吃着甜食、喝着奶奶特调的普洱茶,我注意到在奶奶家中餐桌上的茶海里,年轻的工作伙伴也有专用的茶杯摆在里面。大家说起话来,带着家人般的松弛。

话剧《商鞅》剧照 摄影 潘建东

3.戏剧的责任就是给人的精神注入良品

“商鞅之法不可不行,商鞅之人不可不除。”

在故事的尾声,姬娘终于等到了和儿子相会的那一天,而这时,商鞅也已经被他所拯救过的人民永远地放逐了。史书上写,商鞅生命的终点是五马分尸的酷刑。

舞美设计最初的构想,是在原本当作背景的巨型木头商鞅人像背面做一个木头人,有胳膊有腿,再做一个机械装置,伴随着音乐响起,前景的五匹马把这些肢体撕掉,呈现一个冷酷而残忍的结局。

但陈薪伊并不同意,她认为商鞅的惨痛与悲哀,不在刑法的形式,而在于姬娘最后的呐喊:你们这些愚民,他就是让你们秦国强盛的商鞅,就是我的儿子商鞅,为你们秦国变法的商鞅,你们为他说句公道话吧。四下却无人响应。

“最悲哀的事情就在于当你处在逆境的时候,没有人为你说话,这是我自己有过很多次的生命感受的。比如说当我11岁逃到干妈家里,让我住在粮仓里,再比如‘文革’时期的那些痛苦,我认为戏剧应该挖掘人性中这些脆弱的东西,然后教化于人。”

于是我们看到,在姬娘痛彻心扉的嘶吼中,四下无人前来,而从他们母子的身后,成百上千支冷箭从黑暗中齐发,商君卒于五马分尸,但真正的痛苦,是被守护过的愚民们背叛后的万箭穿心之痛。

此后,大幕,徐徐落下。

幕再启,在五匹马掩映之下,所有的演员悉数登场,他们并没有像以往那样欢快地对着观众们鞠躬挥手致意,而是庄重而沉默地立于台前,配合着低沉的音乐。每场到了这个时候,观众们都不太敢鼓掌。

“我对商鞅的谢幕设计是所有人都在商鞅的面具下,转过去,做深刻的反省,其实每天在演出中间的时候,也会有人鼓掌,我想我未来的戏可能要像交响乐那样,乐章间不许鼓掌,就好好思考。”

“你说我明天谢幕的时候就说这个,好不好?”陈导向刘昱杨寻求来自年轻人的意见,然后转向笔者,脸上恢复了打趣的微笑,“或者你这篇文章的标题就叫‘陈薪伊的戏幕间不许鼓掌’,好不好?”

《商鞅》25周年了,为什么现在人们还是喜欢看,乐于看?在互联网的发展将大众娱乐的影响力催化到无以复加的今天,在文化艺术的人文主义精神逐渐式微的今天,是什么还能让年轻的观众走进剧场,端坐上两个半小时,让心情随着一出万箭穿心的悲剧而起伏呢?

这是笔者的问题,却被陈老反问了回来:

“如果有一天,年轻的观众们真的不要看这样的戏了,那我才会问一问为什么?”

“因为戏剧是要有宗教精神的,它真的是要跟观众来共同探讨人生,探讨生命,探讨历史,甚至有的时候探讨一种观点。做戏剧做到今天,我认为我有一份责任,这份责任就是给人的精神注入良品。”

尾声

三年前,陈薪伊艺术中心落户上海人民大舞台。这里是不少优秀剧目首演的舞台,就连京剧名角梅兰芳、程砚秋也曾在此大展风采。关于“舞台”,陈薪伊有自己的见解:它是为历史人物塑造形象化的“生命档案”的最佳环境。

2021年12月底,开心麻花、陈薪伊艺术中心、上海大剧院联合制作的话剧《威尼斯商人》建组。与她之前执导的大多数作品为经典正剧不同,这一次,他们将打造一个“踩滑板的欢乐版本”。

就像当年60岁退休,她回应有人质疑“她还能干多久”时所说“我准备再干50年”,没人知道她的下一部戏是什么,但我们依然心怀期待。

(原标题:陈薪伊:用戏剧解码生命)

来源:北京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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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1-18 08: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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